第九回 是爱是憎难自释 为恩为怨未分明-《云海玉弓缘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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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女子道:“你闭上眼睛。”金世遗道:“干么?”那女子道:“我怕你见了害怕。”金世遗大笑道:“我还不知道天下有什么足以令我害怕的事情!”那女子凝眸一笑,道:“真的?”金世遗心头一颤,不知怎的,竟然觉得这女子有几分可怕!那女子庄容说道,“我给你施术,你不但不能害怕,而且还得绝对信任我才行。”金世遗笑道:“我现在是病人,病人当然得听医生的话。你尽管施术吧,我不害怕!”那女子取出一把银针,每枝有两寸来长,说道:“你不害怕,就瞧着吧。千万不能运功相抗。”手起针落,一口银针插进了他额上的太阳穴,这太阳穴乃是人身死穴之一,金世遗心念方动,那口针已深深插入,登时引起一阵剧痛,金世遗咬牙忍住,转瞬之间,那少女在金世遗十二道死穴都插了一口银针,痛了一阵,又是一阵,剧痛接续而来,身上的寒意自然而然的不觉得了。

    剧痛中金世遗想道:“这治法好生奇怪。咦,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我竟会甘心情愿听她摆布?”针戳死穴,而金世遗并不死亡,那自是证明疗法有效。不过金世遗事先并不知道疗法有效,那女子又是邪气十足,而金世遗却并不怀疑她有坏念,也确实没有运功相抗,他这才自己发觉,他原来确是信任这个女子,并不只是口上说说而已。金世遗一生之中,除了极有限的几个人之外,很少信任别人,而现在却竟然信任这个女子,这女子又曾不止一次骗过他的,何以会如此信她,任凭她针戳死穴?连金世遗自己也莫明其妙。

    剧痛渐渐减弱,那女子道:“现在你把右脚伸出来。”金世遗又听她的话,那女子双手捧着他的脚跟,手指在他涌泉穴轻轻一按。

    这一按下,金世遗登时觉得奇痒无比,痛还好受,痒却难耐,金世遗不觉笑出声来,说也奇怪,一笑之后,忽觉全身轻松,不但痛苦大减,连气血也畅通了。那女子格格笑道:“你最少怕有六七天没洗身了吧,脚板臭哄哄的,亏你还笑呢。”金世遗道:“哪里,哪里,我前天还在清溪里沐浴过来。”金世遗虽然知道这女子乃是说笑,可也觉得不好意思,那女子的手掌又软又滑,金世遗被她轻轻按摩,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特感觉,心中思如潮涌,甚至连痕痒也不大感觉了,这才忍住了笑声。过了一会,涌泉穴上有一股热气升上,流转全身,阴寒之气渐渐散发。

    那女子给他按摩了右脚的涌泉穴后,又依法施为,治好他的左腿。金世遗气血畅通,两只脚跟的冰冷之感登时大减。那女子等了一阵,看到金世遗脸色由白转红,便把插在他十二道死穴上的银针一一拔起,金世遗浑身舒服,但觉软软绵绵的,像是大病初愈一般。

    那女子笑道:“功德圆满了。你饿不饿?我找两只野兔来给你烤吃。再说我也还要到山溪去洗手呢,你在这里待一会儿。”金世遗自己静坐运功,气力稍稍恢复,忽然想道:“我若趁这机会逃走,她奈我何?她作弄我也作弄够了,我何妨也作弄她一次。”但转念一想:“不可,不可!别的可以开玩笑,她给我医好了伤,我作弄她,她岂不要疑心我是负义之人?”念头即起即灭,终于还是留了下来。

    过了好一会,那女子果然打了两只野兔回来,生起火堆,把两只野兔烤熟,分给金世遗吃,她不停地逗金世遗说话,问金世遗蛇岛的风光,说道:“我还未出过海洋,总想有一天能到海上玩玩,你愿意给我掌舵么?”金世遗道:“我自蛇岛出来之后,也未曾回去过。好吧,将来我回去的时候,我告诉你,你可以搭我的船。”那女子正色说道:“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。到时你可不得瞒着我偷偷地走。”

    金世遗看她浅笑轻颦,忽然想起小时候一个老乞丐说给他听的一个神话,据说很高很高的山上有个魔鬼,他最喜收买人世的灵魂,你喜欢钱的他便给你金子,你喜欢做官他便助你取得功名,但他却要你的灵魂。和他签了卖身契约之后,你的一生便要听他指使了。金世遗答应了替那女子复仇,不知怎的,便似觉得与她签了卖身契约似的,竟然想起了这个荒诞的神话。

    那女子凝视金世遗的眼睛,道:“你想什么?”金世遗心头一凛,道:“没什么呀。”那女子道:“你答应助我复仇,这可不是一句空话,请问你凭什么可以助我复仇?你自问你的武功能胜过孟神通吗?”

    金世遗气往上涌,冷冷说道:“你救了我,我最多加上利息,还你一条性命便是。”那女子格格笑道:“听你的口气,你虽然不好意思说出来,却是承认你的武功不如孟神通了,所以打算拼掉你的性命。”金世遗道:“我助你复仇,最多也不过为你舍命而已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”那女子笑道:“当然不满意。你死不打紧,可是我仍然是报不了仇呀!何况你若是斗不过孟神通,你纵然失了一条性命,你对我许下的诺言,也仍然没有做到呀。”金世遗摊开双手,淡淡说道:“那又有什么法子?我所有的仅仅是一条贱命!”

    那女子道:“我有法子。到你武功大大胜过了孟神通之时,助我复仇,岂不是易如反掌?”金世遗失声笑道:“我道你有什么法子?嗯,我不妨对你实说了吧,我自问若要胜过孟神通,那最少恐怕也得十年。十年之内,我武功纵有长进,大约也只能和他打个平手,不致于被他的修罗阴煞功所伤罢了。”

    那女子笑道:“你现在知道修罗阴煞功的厉害了?依你现在武功的底子,确实得练十年才可以胜过孟神通,而且还得孟神通的修罗阴煞功没有长进才行,若是他练到了第九重的境界,你就是十年之后,也未必打得赢他。”金世遗大为丧气,道:“那你又有法子?”那女子道:“只要你听我的话,我可以令你在三年之内,武功便压倒孟神通。十年之内,当今之世,无人能与你抗手!不但如此,还可以令你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的武学大师!”金世遗心头一动,猜到了几分,登时疑心大起,却故意作出困惑的神气问道:“你若有如此本领,何须求助于我?”

    那女子挪近他的身边,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正对着他,说道:“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。这其中自有缘故。”金世遗道:“什么缘故?”那女子道:“我先要你相信我不是开玩笑的。你试想孟神通的修罗阴煞功,只不过是我家传秘笈其中的三篇而已,而据我所知,我家传秘笈所载的武功,乃是根据一位前辈异人口述纪录下来的,那位前辈异人的全部武功,比起我家纪录下来的,有如大海之比小溪。咱们若找到了那位前辈异人所留下来的武功,纵有一百个孟神通又何足惧?”金世遗道:“那位前辈异人已死了三百年了,你怎样去找他所留下的武功?你又怎知道他准有武功留下!”

    那女子惊诧非常,跳起来道:“你也知道这件事情?不错,我所说的前辈异人正是那位死了将近三百年的乔北溟。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金世遗道:“正是呀,我和你认识了两天,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。”那女子道:“我叫厉胜男。我问你的意思不是这个,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金世遗道:“我知道你是要找孟神通报仇的人。”那女子道:“这是我对你说的。”金世遗道:“正是呀,你不说我怎么知道?”那女子笑道:“原来你是绕着弯儿说话,如此说来,你在未碰见我之前,根本就不知道世间有我这个人了。”金世遗道:“我比你早生几年,又是四方乱闯,恶名远播江湖。你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自是不足为奇。”那女子道:“反过来说,你知道我的名字就奇怪了,是不是?不过我倒觉得有点奇怪呢,你知道三百年前有个乔北溟,却不知道我是谁?”两道明如秋水的眼光紧紧地盯着金世遗,好像看出了他不是说谎,这才松了口气。歇了一歇,说道:“我的身世从来未对人说过,你既然知道乔北溟这桩事情,我今日就对你说了吧。”金世遗道:“我猜得到你的身世大约有关武林秘密,若是这样,不说也罢。”

    那女子道:“咱们今后要彼此依靠,说与你听何妨。”金世遗听她说出彼此依靠的话,打了一个寒噤,心道:“这卖身契约,她当我是签定的了。”只听那女子说道:“乔北溟有个徒弟名叫厉抗天,一生对他忠心耿耿,他既是乔北溟的徒弟,又是他的管家,乔家的武功秘典,他都曾过目,乔北溟前半生的武学心得,也都由他纪录。只因乔北溟的名气太响,所以三百年后还有人知道,至于他的管家呢,那却早已埋没无闻了。”金世遗道:“啊,原来厉抗天是你的祖先。”那女子道:“不错,他是我的上七代祖先。乔北溟是当时的第一位魔头,得罪了许多侠客。后来他伤在大侠张丹枫剑下,假装身死,逃到海外,我的先祖没有随行,他怕人向他寻仇,更怕别人抢夺他的武功秘笈,所以便隐姓埋名,而且世世代代相传,绝不在江湖上露出风声。”金世遗道:“令先祖倒善于保身,若是我就闷不住气。”那女子道:“乔北溟逃到东海的一个海岛,这消息只有我家知道。他在那海岛上留下了他一生的武功心得,也只有我家知道。”金世遗笑道:“我却早知道了。”他想起那幅怪画,本待问那女子,转念一想,又忍着不说。那女子望了他一眼,又道:“其实即算别人知道,也没有用处。别人寻到了那个海岛,也没法子取得乔北溟留下的武功典籍,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个秘密,只有我家知道。现在来说,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。”

    金世遗道:“你是想我一同去那海岛,发掘乔北溟留下的武功?”那女子道:“不错。”金世遗道:“你何以不自己去?”那女子道:“一来我不懂航海。二来,那个海岛是个有名的魔岛,有人作伴,总比单身前往的好。”金世遗想起以前师父告诫他不要上那海岛去玩的事,心道:“难道那海岛上除了火山之外,还有什么怪异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那女子继续说道:“还有第三个原因。我的武功根基还浅,即算得了乔北溟所留下的武功典籍,只怕也不解其中奥妙。若然自己盲目苦钻,头发白了,也未必学得成功,如何报得了仇?令师毒龙尊者是近百年来第一位武林怪杰,你所学的武功路子,和各大门派都不相同,明白的说,乃是偏门而非正宗。可能与乔北溟以前所走的路子不谋而合。你若得了乔北溟的武功典籍,定然事半功倍,不消多久,便可成为一代的武学大师。”

    金世遗道:“你不是说,你家中也还留有一些武学的秘典吗?学全了那些武功,能不能制服孟神通?老实说,我听到世代相传的说法,对乔北溟此人殊无好感,不愿做他的隔世弟子。”那女子大笑道:“人人都道你行径怪僻,说你是当今之世的大魔头,想不到你与那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一样,迂腐得真可以!武林中世代相传,说乔北溟行事邪恶,那又与你何干?何况他已经死了三百年了!他留下的武功,咱们取之何伤?你不愿做他的隔世弟子,难道他的鬼魂还能附在你的身上,强你拜师不成?”

    金世遗默然不语,想道:“乔北溟临死之前曾对那海客言道:谁能将他的遗棺运回中土,谁便是他的隔世弟子。我生平从不轻易受人恩惠,若然学了他的武功,我岂可忘了他的恩泽,不将他当做师父?宁欺生人,莫欺死者。对一位死去的前辈,不管他是何等样人,我对他背信弃义,总不应该。”

    金世遗正在踌躇莫决,那女子又道:“我家中的一些武学秘典,不过是乔北溟前半生的心得,而且又非全部。即算学全了也比不得当今的几位武学大师。何况其中最重要的三篇修罗阴煞功的秘典,又给孟神通抢去了?”金世遗问道:“孟神通是怎样抢去的?”那女子道:“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。不知怎的,给孟神通探听到我家的秘密,前来寻事。我父亲那时候还未到三十岁,修罗阴煞功仅练到第三重,虽然将他重伤,但中了他的暗器,自己也不治而死。当时我还没有出世,我是妈妈的遗腹女,我妈本来盼望我是个男的,谁知令她失望,所以她给我起个名字,叫做胜男。好了,话都对你说清楚了,你对我许下了诺言,算不算数?你要助我报仇,一定得去找寻乔北溟留在海岛上的武功秘典。”

    金世遗想了好一会子,他虽然不愿做乔北溟的隔世弟子,但想来想去,除了这个办法,别无他法可以助她报仇,便道:“好,我依你的说话便是,三月之后的月圆之夜,你在东海海边崂山上清宫的门前等我!”

    那女子道:“为什么要三月之后?”金世遗大笑道:“我只答应助你报仇,并没有答应成天跟着你呀。不必啰唆,三个月后,咱们一同出海!”说罢转身便走。那女子忽地一声怪啸,追上前来!

    金世遗怒道:“我已答应三月之后与你一同出海,找寻乔北溟所留的武功秘典,你还来纠缠我做什么?”话犹未了,那女子已追到了金世遗的背后,突然骈指如戟,向金世遗背心的“志堂穴”用力一戳,这“志堂穴”乃是人身死穴之一,金世遗万万料想不到,那女子会突然间向他下此毒手,何况他毒伤初愈,精神尚未完全恢复,即算有所准备,此时也不是那女子的对手。但听得“咕咚”一声,金世遗给她戳个正着,登时倒地。晕眩中只听得那女子叹了口气,好似还说了几句什么说话,但金世遗已听不清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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