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飞升(2)-《天意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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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完像有意无意地瞟了冯太平一眼。
冯太平浑身的冷汗唰地流了下来。
张汤道:“那现在你想干什么?”
陈皇后道:“和你们一起,找出陛下!”
张汤道:“我怎么相信你?”
陈皇后道:“你不用相信我。这事背后一定有一股极大的势力,你需要一支人马救驾。现在郎中令和卫尉都不在,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中尉殷宏的北军。可是调动人马你首先需要陛下的亲笔诏书——我会仿陛下书。”
张汤道:“你……你早就做好准备矫诏了?”
陈皇后淡淡地道:“我和他一起长大,我们跟一个太傅学书,我代他写过,他也代我写过。他玩心太重,我代他写的字要多得多。”
张汤盯着陈皇后看了一会儿,道:“我去拿笔墨。”
温室殿安静下来。
冯太平小心翼翼地道:“陈皇后,那……那件事……会不会……”
陈皇后冷笑一声:“你做都做了,现在怕又有什么用?”冯太平低下头道:“我不是怕自己会怎么样……他们叫我穿上这身衣服,我就知道八成是不能活着离开皇宫了,可是我从没想过要连累谁,现在你……”
陈皇后注视着冯太平,道:“你自身难保,还关心我是死是活?”
冯太平吭吭哧哧地道:“我……我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,挨打挨骂,这日子死活也差不了多少。可……可你那么……那么美,琴又弹得那么好,有的是好日子过……要是因为我这种人死了,我……我……”忽然鼓起勇气,抬起头道,“反正我总要死的,要是我说,是我迫你的,跟你无关,他们会不会放过你?”
陈皇后咯咯一笑道:“有意思,想不到我陈娇有一天居然要靠一个刑徒挺身相护!”
冯太平满面通红,羞愤地道:“算了,如果没用,就当我什么都没说。我迟早是个死,难道临死前还要高攀你这个贵人?”说完便站起来向外走去。
“站住!”陈皇后道,顿了顿,声音有些缓和下来,“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。不过,宫里的事情,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。有人要你死,你解释也没用。有人要你活,你不解释也没关系。我也不是什么贵人,你是刑徒,我是废后,大家彼此彼此。我的日子,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,我只不过是住在一个金笼子里,只怕还没有你在外面自在。所以,不管以后发生什么,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。我失去的,不会比你更多。”
冯太平一呆,道:“是……是这样吗?”陈皇后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我和他,本来就是一个错误……他被他祖母和母亲挟制了十几年,恨透了外戚……他从不碰我,怕一旦有了孩子,立为太子,就永远受制于人了……人人都说我以无子被废,我能跟谁去说,这是他的原因?他让卫子夫有了孩子,让王夫人有了孩子……我百口莫辩……我其实很羡慕卫子夫,不是因为她现在做了皇后,而是因为她是有盼头、有希望的,就算出身奴隶,也可以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,而我……”
说到这里,陈皇后有些说不下去了,背转身去,仰起头来,隔了一会儿,才道:“你刚才说我美,会鼓琴,其实那些都是没用的……我的命,再努力也改变不了……”
冯太平看着她的背影,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念头。“我要是能活着出去,”他脱口而出道,“一定想办法带你走!”
陈皇后吃了一惊,回过头来,看着冯太平。
冯太平话一出口,自知失言,懊悔地道:“算了,是我说错话了。我不自量力。”
陈皇后摇摇头,眼中泛着泪光,微笑道:“宫中郎卫数千,长安南北军数万,这个‘金屋’我从来没指望过逃脱。不过你这么说我很高兴。从小多少人围着我、巴结我,说要给我这个给我那个,其实他们许诺的,不过是他们财富的一小部分,你一无所有,倒肯拿命来换我开心。”
四
鸿宝苑,七宝台。淮南王当风而立。白衣青年侍立在他身后。
“怎么回事?”淮南王沉声道,“你不是说他不会再出现了吗?”
白衣青年道:“那人是假的。”
“假的?”淮南王有些吃惊,闭上眼回忆了一会儿,微微一笑,“亏他们找了个这么像的。”
白衣青年道:“真要分辨,还是可以的。此人掌中有茧,是劳作所致,不是笔茧。”
淮南王点点头,道:“那么他呢?你什么时候杀了他?”
白衣青年道:“大王,我说过,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极限了。我不能杀他……”
“啪”的一声,一掌重重地掴在白衣青年的脸上。白衣青年被打得身体偏了过去,淮南王却握着右手,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“大王,”白衣青年回过身来,不安地道,“您……不妨事吧?”“蠢货!”淮南王怒声道,“走到这一步,你还想留着后路?干脆拿我的首级去邀赏吧,看看他会不会给你个千户侯!”
白衣青年跪下,道:“臣为大王做事,是为了报大王恩德;不杀他,是因为先祖遗训。臣不会背叛大王,也请大王不要逼迫臣做违背先人的事。”
淮南王胸口起伏,过了一会儿,情绪稍微缓和了点,才道:“好吧,你不杀他,那你总能把他的人带来吧。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得手呢?”
白衣青年道:“臣若把他交给你,就等于杀了他。大王恕罪。”
淮南王咬着牙道:“好,很好,那就等着他来杀我们吧!对那种人,你和你的祖先都没有我了解。你守着你的‘遗训’,就是把你我都置于死地。”
白衣青年道:“大王,不会的,那个地方……没有人可以逃脱。”
“可是我要他死!”淮南王一拳擂在朱漆栏杆上,“他一天不死,事情便随时可能变卦!当年高祖途经柏人,赵相贯高都已经把死士安排在馆舍壁中了,结果高祖心念一动,说:‘柏人’者,‘迫人’也。不肯入住,于是万事俱休!我不想重蹈这样的覆辙。张默,你祖先的一生,已经证明他的判断都是错的,你为什么还要守着那见鬼的‘遗训’?想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吗?他们刘家的人,心狠手辣,反复无常,害人无数,偏又时有好运。只有确凿无疑的死亡,才能结束这股祸水!”
“大王,”白衣青年犹疑着道,“您是高祖亲孙,一样姓刘啊。”
“亲孙?”淮南王冷笑一声,“我父亲在狱中出生,最后又被文帝逼死,真够亲的!这个姓氏,于我是耻辱!”
张汤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堆木牍走进温室殿,放在几案上。“你说对了,”张汤对冯太平道,“那人的来历有问题,案子的首尾都在这里。”
汲黯吃了一惊,忙拿起一札木牍。
冯太平道:“我……咳,识字不多。”
“他叫张默,是奴产子。”张汤道,“他的祖父犯过死罪,赎为城旦,他父亲没入官府为奴,他生下来就是官奴,逃过几次,于是被髡钳械手足,吃了不少苦头。后来大概是在筑宫室时被淮南王发现,将他调到淮南,免为庶人。这是当年他祖、父的案札。”
冯太平奇道:“这个淮南王怎么什么人都要?一个官奴,能有什么本事?”
“他……他是留侯后人!”汲黯忽然拿着木牍惊呼起来。
“对,他是留侯曾孙。”张汤道,“他祖父原已袭爵,就是因为这个案子失侯下狱。”
冯太平莫名其妙,道:“留侯?什么留侯?”
张汤冷冷地道:“高祖最器重的谋臣:张良。”
“汉家待功臣薄。”淮南王看着远方,道,“你曾祖父是汉初功臣中我最钦佩的人,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不矜不伐,功成身退,可结果呢?他得到了什么?从建国伊始,他就遭到元从功臣的排挤。他的不幸就在于他太清高了。我见过他的画像,他本是韩国公族,清雅高贵,如神仙中人,难怪和那些起自丰、沛的织席屠狗之辈格格不入。他们嫉妒这个文弱清秀却能使高祖言听计从的年轻人,他只言片语的计策,效力往往超过他们多年的鞍马劳苦。他们是‘功狗’,而他是帝师……汉初群臣中,大概只有淮阴侯能和他不卑不亢地交往,因为他们是一类人。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,他想必也知道,所以成功不居,放着富庶的齐三万户不要,只要了一个不起眼的留。即使如此,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朝政所累。高祖宠爱幼子如意,留侯不赞成废长立幼,但也知道为人臣者不能卷进这种家人父子的纠葛,于是托病不出。可是吕后软硬兼施,逼他出主意帮助太子,留侯迫不得已,出了个商山四皓之计,终于止住了高祖的易储之念。后来孝惠登基,吕后感激留侯,却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祸患——他成了拥刘群臣眼中的附逆者。即使他推却过吕后无数金玉赏赐,即使他在垂拱时期一直称病不出,即使他长期赎罪般地辟谷断食、断绝了几乎人世所有享受……”
“别说了,大王,”张默转过脸去,身子微微颤抖,声音有些哽咽,“我知道。”
“为什么会是这个人?”汲黯皱眉道,“他们家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?当年留侯淡泊名利,亲口说:‘愿弃人间事,从赤松子游。’于是辟谷断食,道引轻身……”
“轻身?”张汤道,“等等!你说张良学过轻身术?”
汲黯摇摇头:“传说而已。不知为何,开国功臣中,关于张良的传说是最离奇的。什么东海君、黄石公,无不诡异奇特,不可索解。”
冯太平奇道:“辟谷断食是怎么回事?好端端的干吗不吃东西?不吃东西人不得饿死?”
汲黯道:“这也是他很奇怪的一点。我朝大定之后,他就开始辟谷,一直到吕后称制,出于感激,对他说:‘人生一世,如白驹过隙,何必自苦如此?’于是强迫他进食,他才勉强吃了一点。不过据见过的人说,他吃得并不舒服,甚至像是很痛苦的样子。后来吕后也就不勉强他了。”
“唉,”冯太平叹道,“有人一年到头吃不饱,有人吃一口都嫌撑。这本事,我要是能学来就好了。”
汲黯道:“都说了是传说,不足为凭。据说他修习的是赤松子一路,赤松子是黄帝时人,不吃东西,但服水玉,水火不侵,最后得道飞升……”
张汤猛地站起来:“这个张默,我立刻设法缉捕他!”
汲黯道:“如果他……真有那种本事,你能擒得住他?”
张汤一咬牙,道:“擒不住也要擒!他真有本事,早就上天了。我就不信,他能凭那些神神道道抗拒真刀真剑!”
张汤离去后,冯太平道:“汲内史,你刚才说,那个张良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,能说一说吗?”
汲黯点点头,道:“据说,张良的智谋都来自一个神秘的圯上老人,那老人给了他一部《太公兵法》。天下既定,他按那老人说的地址去找过那老人,结果却只找到了一块黄石。”
冯太平道:“黄石?那个老人变的?”
汲黯摇头道:“怎么可能!既是传闻,自然荒诞不经。就算那老人真的与他有约,乱世之中,今天不知道明天,到时不能赴约也很正常。地上不是树木就是土石,大概正好有块黄石在那个地点,就被人附会成老人所化了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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